藝評家評論

江明賢的藝術-探索他的源流
日本美術評論家 森美根子        江學敏 譯


初次見到江明賢教授的作品是去年夏天的事情.當時的感動以及那個夏天的暑熱,至今都讓我無法忘懷.位於日本古都—京都文化博物館會場正中央,懸掛著江教授的作品「進香」.

將台北龍山寺內,裊裊上升的進香煙火,用自由闊達的筆墨以及大膽的構圖來表現出一幅充滿著超越時空的靜寂創作,從該幅畫作當中無進香者該有的嘈雜聲,但可以感受到超越了每個人的煩惱,喜悅或是祈禱,也超越了他們所生長的年代,唯有寂靜,支配了整個畫面.

我站在這幅畫作前,暫時的隱身於這個寂靜之中,試著去感受在這世上,經驗著由生到死,多數人們的生活面貌,突然,我的眼淚已在眼框裡打轉了.

從此之後,我便將江明賢教授的「台灣古蹟風情之美」作品集放置在書房的書桌上,每天都會翻開來欣賞一番.在一頁一頁翻閱的同時,經歷五年的歲月,從台北,台南到澎湖各地,一百九十一幅台灣全島的古蹟風景畫,彷彿歷史故事一般,一幕幕地映入眼簾.

安平古堡的城牆上,佈滿著具有三百年以上樹齡,枝葉茂盛的榕樹根;七爺八爺走在喇叭與爆竹聲喧嘩的城隍廟祭典;當年的商業中心,各式各樣的歐式建築殘留至今的大稻埕;面對著觀音山,川流不息的淡水河;台南祝典武廟的屋簷,高聳在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另一端.

至今約一百年前,最初為台灣帶來西洋美術教育的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他將師範學校的學生帶到戶外,熱心的督促學生們寫生描繪台灣風景.石川先生本人也深受南國美麗的自然風景吸引,因而留下許多水彩畫作品.在這之後,景仰石川老師的多數台灣學生,進入了東京美術學校深造.他們在帝展中展出的多件以台灣風景文物為主題的作品,作品中流露出的異國風情深受評審委員的注意,因而獲得入選資格.正當這個時候,因為台灣藝術界主流也在追求地方色彩,這些學生便以獲獎為目標,創作出許多地方色彩濃厚的風景畫.

長達五十年的日本統治時期,像石川欽一郎和他的學生們﹑擔當台灣展覽評審委員的梅原龍三郎﹑藤島武二,傳承大和畫派的日本畫家鄉原古統﹑木下靜涯等日台畫家作品中,描繪台灣風景畫的作品出乎意料的多.這些作品雖然保留著些許日本近代保守主義的風格,但是卻也傳達出當時那些勇敢挑戰風景畫作家的熱情,超越了時代,至今依舊深深地感動著觀賞者.

雖然如此,當我在欣賞著「台灣古蹟風情之美」作品集時,完完全全地被歷經了數百年風吹雨打的洗禮因而泛黑的城牆﹑廟會中喧嘩擁擠的人潮﹑爆竹刺鼻的火藥味﹑古老泛黑的寺廟屋簷或是高樓聳立的大稻埕﹑亦或是彷彿空氣中瀰漫著台灣料理的香味的感覺般,不禁感到一陣憚然.

因為作品中有著日據時代大部分的風景畫作中試著抹滅但是卻仍然存在的外國人觀點,亦或是從這種觀點中產生出的異國風情.這種感覺是其他作品中所感覺不到的.面對著作品中豐富地流露出台灣悶熱的空氣和空氣中凝結的味道的畫風,我發覺到這種感動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

畫家的筆墨,彷彿追尋著畫家身上流著從祖先時代承傳下來的血液一般,筆腹和筆尖自由瀟灑地奔馳在畫面上.雖然以簡單的形式來描繪,畫家對於實相和哲理敏銳的洞察力,卻能讓觀賞作品的人們在面對畫作的當下,深深的被感動.再者,畫面背後一直洋溢著濃厚的「氣」這樣的東西. 「氣」對我而言,是昔日老子所說「惟恍惟惚,惚兮恍兮」這種支撐現象世界的根源存在,總之,這似乎是到達「道」的靈妙精氣.如果沒有畫家長年基於修養、探求對象的深刻觀照,終究無法到達.雖然如此,江明賢教授的畫作中,不拘泥於中國繪畫的傳統技法,其自由奔放的表現方式到底是從何產生而出的呢?

根據手邊的資料,他在師範大學學生時代,便曾經兩度獲得國畫部門第一名之教育部長獎.擁有雄厚實力的他,在三十而立之年,於台灣省立博物館舉辦初次個展時,痛感水墨畫傳統技法的封閉性,因而下定決心出國留學.因海外留學而畫風擴展出新境界的徐悲鴻﹑劉海粟﹑以及當時活躍於巴黎畫壇的趙無極,都深深影響了江明賢教授出國留學的意念.

追隨著先人的腳步,江明賢教授前往的目的地是孕育出影響著整個二十世紀美術的天才畫家畢卡索的祖國—西班牙.江明賢教授在中央藝術學院學習西洋繪畫以及西洋美術史之後,前往紐約定居並在聖若望大學教授水墨畫.

這段期間,他有機會鑑賞到傳說曾受到東洋書法及水墨畫技法影響的五零年代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如傑克森.波羅克﹑法蘭斯.克萊因﹑薩姆.法蘭西斯等人的許多作品.

在面對著追求黑白表現極限﹑洋溢著強而有力筆法的克蘭因作品,或是大膽地使用運筆滲法以及留白效果的法蘭西斯作品時,在教導水墨畫的江明賢教授心中,是懷著怎麼樣的想法呢?實際上從西洋文化中孕育而生的現代美術,其基礎還是源自於東方文化.是否是因為對於此種思想有著極深的信念而因此更加的帶有衝勁呢?
對於水墨畫中,利用黑﹑白﹑灰三色來表現出自然界中所有的事物,藉由水和墨的調和來盡情地表達之特色,有著重新的認識,並對水墨畫深度地表現技法有著深刻的感動.此外,在江教授留學西班牙時代,他的教授看了他的水墨畫作之後對他說”你們中國人已經擁有非常優良的表現技巧,而那正是我們西洋人所無法到達的境界,你無論從西方文化中學到了多少,絕對不可以遺棄自己民族固有的表現技法”.這段話喚醒了江明賢教授.

江明賢教授同時也深深地被懷斯的作品所吸引.當時,他周遊歐美三十幾國,並以西洋風景為題材,創作了許多情感豐富的水墨畫作.
總之,接觸與東洋相對極的西洋各式各樣地繪畫藝術,或是從西班牙留學開始四年之間的異國經驗,對於江明賢教授而言,不單單只是開拓了創作上的新領域,同時也讓他在創作水墨畫時更加地自由奔放.可以說是孕育出今日江明賢藝術的骨架之重要契機.同時也可以推測出,對於江明賢而言,那應該是一段找到自己的存在,自我認同之旅吧.

江明賢教授從美國返台之時,剛好是台灣與日本斷交之後接著又與美國斷交,在外交上進入寒冬的時代.也許是為了因應這時的國際關係,在台灣的藝文界鄉土藝術開始抬頭.正當這個時候,由巴黎東方美術館主辦的「現代中國繪畫新趨勢」大展與開幕中,江明賢教授代表台灣出席.
在台灣被孤立於國際社會的時候,於藝術之都巴黎的展覽中,身負重任的江明賢是懷著什麼樣的想法呢?也許,身處在能夠讓他想起台灣的地中海湛藍海岸﹑西班牙人熱情開朗的個性﹑亦或是在紐約接觸到法蘭西斯像東方文化中如詩一般的作品﹑在在都影響著他,讓江明賢強烈地想要繪畫自己生長國度的風景,這種想法從當時到現在始終不斷地縈繞在他的心中.

從那之後大約十年之間,江明賢教授以鄉土為題材創作出許多的作品,並在海外各地舉辦了十幾次以上的展覽.於八0年代,政府頒發了中國文藝獎以及國家文藝獎之最高榮譽給江明賢教授.之後江明賢教授於九零年代後半任職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所長並歷任許多要職,成為台灣水墨畫家之代表人物.

就在我仔細欣賞著這本歷經長久歲月終於完成的江明賢「台灣古蹟風情之美」作品集時,忽然覺得,江明賢教授的作品就如同清朝初年石濤說過的「筆墨應當追隨著年代」一般,他獨樹一格的畫風中不但融合了中西方的繪畫理念並注入現代的新思想於其中.對於江明賢教授能夠完美地呈現出擁有長久歷史的古蹟風貌之繪畫功力,我打從心裡致上深深地敬意.

會場中許許多多的訪客,都沉浸於江明賢教授凝集了水墨畫精髓的畫作世界中,傾聽著刻畫在古蹟上遙遠地祖先的聲音,從心底祈禱著能有時時刻刻的幸福.
本文作者為日本美術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