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觀取神近取意
──江明賢的墨彩風景
■蕭瓊瑞
關於當代水墨繪畫,本人曾以三種基本類型,試加歸類,分別是:一、革新水墨,或稱「新水墨」,指的是自20世紀以來,以西方寫生、寫實的觀念入手,企圖彌補中國傳統水墨輾轉傳抄、臨摹古畫,或強調寫意,逸筆草草、流於空疏的弊病。二為文人水墨,即以個人心性出發,表現筆墨韻味,或畫面逸趣,不求物象的模擬、但寫胸中逸氣的文人意境。三為現代水墨,則是受到西方現代藝術,尤其抽象繪畫影響,隔斷傳統的用筆用墨,講求媒材與工具的實驗,著重畫面造形的創新與組構。
從上述三種類型檢視,江明賢很難被歸納為那一類型,卻又似乎和三種類型都有所關聯;儘管他極早即接觸水墨媒材,但他也曾花費大量時間與心力,投入西畫的學習,從寫生、寫實的觀念入手,在這一點上,他顯然擁有「革新水墨」的本質。但衡諸他的創作,固然有著寫生、寫實的本質,在整體構成上,卻又往往打破西方傳統一點透視或中國多點透視的規則,將畫面進行諸多重疊、錯置、切割、重組的構圖安排,在這個面向上,他又有著「現代水墨」抽象構成的特性。不過,他也不完全類同於現代水墨強調純粹形色組構的抽象表現,而是經常讓畫面保持著強烈的文學性、戲劇性,乃至一種詩性的意境;在這一點上,似乎又相當接近於「文人水墨」的特質。
總之,江明賢的水墨創作,是很難被單一歸納的類型,而他也因這種綜合式的特質,創生了他特有的水墨風格:既中又西、既鄉土又現代、既文人又庶民、既抽象又寫實……;尤其是他對城鄉建築的描繪,更很難純粹視之為水墨山水的類型,或可以墨彩風景而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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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出生於台灣中部山區偏鄉的江明賢,卻是20、21世紀海峽兩岸水墨交流活動最為活躍的畫家之一。
江明賢出生的台中東勢石城村,是位在石岡水壩邊的一個貧瘠山村。江明賢的父親江阿鳳先生,雖是務農,卻也讀過私塾,有著書法的根底,業餘幫人代書,處理書信、文書,閒暇也畫過《芥子園畫譜》之類的水墨畫;江明賢日後的投身水墨創作,顯然有其家庭的淵源。
江阿鳳先生因熱心助人,後被鄉人推舉為里長;當時里長屬義務職,但可以獲得一份免費的報紙《中央日報》;這份報紙,也成為江明賢少年時期的精神食糧;尤其「中央副刊」宣揚人生光明面的藝文宗旨,似乎也無形中影響了江明賢日後創作的大方向。而少時清貧的家境及荒困的環境,更養成了他不向困難低頭、奮勇向上的性格。
1959年,江明賢17歲那年,台灣中部發生世紀大水災──八七水災,父親為整頓災情,積勞成疾,不幸往生,享年68歲。當年江明賢就讀省立台北師範學校(今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科二年級。在校期間,曾以水墨作品〈丹心鐵骨〉代表台灣高中生參加澳洲國際學生畫展,也以〈梅花〉一作,入選「台灣省全省美術展覽會」(簡稱「全省美展」),並在1960年,舉辦習作展於校內;雖然無法知悉當年習作展的實際內容,但江明賢在北師期間,受到父親影響,以水墨作為主要學習及創作媒材,應是可以理解的。
父親過世後,身為長子的江明賢雖然考上公費的師範,自己的生活沒有問題,但家中除了兩位姊姊,尚有兩位弟弟,家中生計完全靠母親黃菊女士為人裁縫維持,備極艱苦。大弟江才勝稍後也以優秀成績考上台中一中,但因家計困難,只得放棄,追隨哥哥一起進入公費的台北師範。兄弟情深,同時都熱愛藝術,弟弟在小學服務三年後,也追隨哥哥之後,進入台灣師大美術系進修;畢業後任教台北市成功高中,也是一位優秀的油畫家,可惜後來因肝硬化英年早逝,兄弟折翼,成為江明賢終生引為遺憾之事。
江明賢北師期間,選擇以水墨作為主要創作媒材,一方面固然是父親興趣影響,二方面也應是經濟因素考量;相較於其他媒材,如:水彩,甚至油彩等,水墨應是花費較少的媒材畫種。
此外,北師的吳承燕老師,也是江明賢美術的啟蒙老師。吳老師是江西寧岡人,上海美專畢業,書畫俱佳,風格自由。江明賢經常前往幫忙磨墨、觀摩,對筆、墨技法漸有概念。吳老師也引導他臨寫類似黃賓虹山水風格的畫稿,但所畫四君子特別受到讚美。
1961年,結束三年師範教育,分發台中豐原國小服務。在這裡,遇到了同為北師早期畢業,也是熱愛美術的校長畫家葉火城(1908-1993)先生;江明賢就在葉校長啟蒙下,首次接觸了油畫的學習;也由於油畫的學習,埋下了日後前往歐洲留學的因緣。
儘管開始學習油畫,但江明賢顯然仍保持他對水墨創作的熱忱,並有相當不凡的表現。首先是1961年,也就是初執教鞭的那一年,他便獲得中部鯤島美展國畫部的第一名;1963年,又獲得全省教員美展國畫部的第二名。此外,他也在1962年,參加台灣中南部七縣市美術設計比賽,獲得社會組第一名的佳績。之所以詳細羅列江明賢年輕時期的這些參展經歷,一方面固在呈顯他因出身貧寒,一心向上、不斷參展的旺盛企圖心;二方面也在顯示他在油畫、水墨畫,乃至美術設計上多方面的學習與才華。他日後別樹一格的墨彩風景,正是這種多元學習與才華的綜合表現;其中,特別引人注目的傑出構圖能力,正是美術設計才華的充份顯現。
1964年,任滿國小三年的服務期限,江明賢考進省立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今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這年他23歲。
不同於一般剛從高中畢業的大學生,已經經歷北師學習三年、又服務國小三年的歷練,加上個人努力,江明賢在台灣師大藝術系的表現,很快地就引起了師長同學的刮目相看。從1965年到1967年間,他陸續奪得:全省學生美展國畫大專組第一名、台北國際婦女會美術比賽國畫第一名、全國青年學藝競賽國畫第一名的佳績;1968年,也以作品〈暮歸〉獲得系展國畫第一名的教育部長獎。
江明賢就讀台灣師大藝術系的這段時間,也是學長們組成的「五月畫會」推動台灣抽象水墨繪畫運動,歷經風起雲湧,開始有反思的時刻,「抽象=現代」、「水墨=中國」的思維,也開始遭遇檢討。
顯然,江明賢在師大期間的創作,兼及水彩、油彩與水墨,同時留下大批人體素描的練習,但對於純粹抽象的表現,雖然也有嘗試,卻未有全心投入的企圖;倒是對立體派的分割,如:〈歸牧〉(1968,油彩)(圖1)、〈靜物〉(1968,油彩)(圖2),和超現實的畫風,如:〈午睡的女人〉(1968,油彩)(圖3)、〈天上人間〉(1968,油彩)(圖4)等,或表現主義的手法,如:〈台灣公賣局〉(1967,水彩)(圖5)等多所嘗試、探討。特別是在水墨創作上,一項成為日後風格特色的重要語彙,已然形成,那就是以一些或長或短的直線,來交織構成畫面或鬆或緊、或實或虛的作法。
筆、墨,本是中國水墨畫創作的兩個重要元素。筆即用筆、即線條,中國水墨繪畫的用筆,或皴、或描,都是筆觸的表現。皴是一種較短的筆觸,因用筆的筆鋒側面不同、長短不同,而有大斧劈、小斧劈、雨點皴、牛毛皴、解索皴、荷葉皴……等等的不同;描則是一種長線條,主要用在人物衣服褶紋的變化,有所謂「十八描」的說法,如:高古游絲描、琴絃描、鐵線描、行雲流水描……等等。
至於墨的運用,也稱「墨法」,則有烘、染、破、積,及濃、淡、乾、濕之分。
檢視江明賢早期的水墨作品,對這些筆墨的運用,自是相當純熟,包括最早獲得全省教員美展第二名的〈暗香浮動〉(1963) (圖6),和大三的作品〈枯木歸鴉〉(1967)(圖7),都是相當令人喜愛的作品;尤其是構圖上,給人一種突奇、新穎的印象。然而,真正形成屬於自我面貌的作品,仍屬1968年,也就是大四以後的〈東港漁民〉(圖8)與〈暮歸〉(圖9),後者也就是獲得系展第一名教育部長獎的作品。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色,也就是放棄前述傳統的筆墨用法,採用一種較為交錯、重疊的直線,來構成物象及畫面。
直線是一種西方理性的思維表徵,從城堡建築到金字塔、摩天大樓,莫不是一種直線的表現,那是一種強調人與天爭的思維映現。
傳統的水墨繪畫,除非是表現宮殿、建築的界畫,極少使用直線,因此美術史家推崇中國的繪畫,是一種「曲線的藝術」;甚至整個中國的文化,就是一種「曲線的文化」。中國人講究「圓融」,即使做人的道理,雖強調「明辨」,以「方正」為取捨,但在真正的實踐上,總是講究「外圓內方」;老莊哲學的柔道、孔子的中庸之道,都是一種圓融、曲柔的思維表現。京劇的唱腔,除了黑頭大花臉,也都是一種曲線的唱法。即使不得不用直線的建築結構,中國人仍以飛簷的燕尾來對直線進行挑戰;更不必說圓形、扇形、書卷形的門窗,都是對直線的顛覆。
在書畫藝術上,從草書到繪畫,講究的是一種柔曲、蜿蜒的韻律,即使一條線,也要表現出圓渾、立體的感覺。總之,傳統的中國水墨,以曲線為尚,忌諱直線的銳利與平直。
但江明賢在建構自我藝術面貌的起始時刻,很顯然地,便選擇了一條艱難、甚至大膽挑戰、顛覆傳統的路徑,一種以直線構成為主體語彙的道路。江明賢的這項選擇,或是路向的成型,事實上,可以在他那些大批的人物素描作品中得見(圖10.11)。以直為曲,一個人體曲線的形成,是以無數的直線,切面交織來構成。
這種以西方的直線來表現東方意境的作法,正是一種企圖突破傳統拘限、以西潤中的取徑。1968年獲得教育部長獎的〈暮歸〉,全幅150×180公分,長短細線、枯直交疊,有一種暮色疏林的野趣;但景深層次豐富、虛實呼應,也贏得當時系主任、傳統國畫大師黃君璧(1898-1991)的贊賞。而同年的〈東港漁民〉,更是以細碎的直線,捕捉南台灣夕陽西下時港邊漁船併排與岸上漁民工作的情景,在虛實、鬆緊對比中,刻劃現實景緻,企圖為現代水墨尋找新的可能性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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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7月,江明賢以優異的成績自台灣師大藝術系畢業,此時,台灣師大藝術系已在前一年(1967)與音樂分家,改為美術系。畢業後的江明賢,獲得省立台北師專(今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的教職,並與交往已久的劉潔峰小姐結婚,可謂家庭、事業兩得意。同年年底,入伍服役,但仍積極參與繪畫活動,與畫友組成「上上畫會」,並舉辦聯展,蒙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先生親臨參觀並召見鼓勵。
1969、70年,長女、長子相繼報到,家庭責任的加重,並沒有分攤掉江明賢努力藝事的時間和心意,反而更加努力;在1972年,31歲那年,首次個展於省立台北博物館(今國立台灣博物館)。
江明賢首次個展的全貌,今日已難完全掌握,但幾件留存迄今的作品,呈顯他在離開校園後持續探討的成果與風格。
一件標示1970年的〈竹林飛雀〉(圖12),以橫軸的形式(30×120cm),表現一雙自竹林中竄出的麻雀,竹林是以濃淡相參的墨筆表出,後方則是以墨色烘托的天光,或許是晨光,或許是暮色;活潑跳動的筆觸,不同於傳統的水墨繪畫,毋寧更讓人聯想起印象派畫家的畫法。
另一件標示1972年的〈憩〉(圖13),是以墨色描畫幾隻站在樹枝上的小鳥,縮頸、併列,顯然正在休息,乃至睡覺;背景也是以較淡的墨韻暈染,偶現的空隙,讓人聯想這是樹葉濃密的林間。但應可注意的,在這些濃(鳥身)、淡(樹葉)相間的畫面中間,有一些較銳利的直線線條,增加了畫面的質感與趣味,避免了可能流於鬆軟的畫面構成。這些直線語彙正是江明賢自學生時代以來,一再探討運用的手法;在此更可看出:這些直線,不完全是以筆尖垂直畫出,而是將筆橫躺,順著筆毛拖拉而成的結果,具有一種筆直、斷續的特殊效果。
也是標示1972年的〈類聚〉(圖14),是一件以更為寫意、幾近抽象的手法表現的傑作,也可以視為藝術家這個階段,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類聚〉的尺幅不大(55×90cm),但在墨色與赭黃的搭配下,粗看以為是一幅描繪蓮池蓮枝直立、蓮葉斜陳的作品;仔細觀看,才發現藝術家表現的,是一輪巨大的夕陽下(畫左),一艘停泊在水草邊的小船,船首及船艙上都站滿了小鳥;而前方水草上端,前前後後,更站了一大群小鳥。取名〈類聚〉,所謂「物以類聚」,亦是對這批小鳥幽了一默。夕陽下方及水草後方的水面,以赭黃暈染,更增添了暮色的暗示與表徵。
這幅看來逸筆草草、隨興而成的作品,事實上,既大膽(如:夕陽的表現)、又細緻(如:小船的倒影),是江明賢才華的具體表現。
從〈暮歸〉、〈東港漁民〉中,較重細筆直線的畫法,到畢業後的這些作品看來,江明賢顯然在筆和墨的比重和調和上,多所思考、調整。在當年畫卡的展出序言中,江明賢開門見山,便引用西方立體主義藝術家麥琴根(Jean Metzinger,1883-1956)的話說:
「記得立體派的大師Jean Metzinger曾經說過:『若要知道立體派的意義,必須追溯到辜爾貝(Gustave Courbet,1819-1877)的繪畫。』吾人當知藝術之連鎖性與相對性,其自本自根是決無可能。傳統之抄襲,固然不為人所鼓勵,然而『全盤西化』連根帶本的『移植』,這也未太小看了我們自己的月亮。能夠不怕傳統,而深入傳統,最後走出傳統,甚至超越傳統,方是一等超人。」
又說:
「社會的結構、生活及教育方式、人生的價值觀、宇宙觀……,在在古今中外都有所不同,七十年代二十世紀的人們難道也有中古世紀『悠然見南山』那種逍遙式的感情?!我是現代的中國人,流著中國人的血液,在中國土生土長,唸中國書,拿中國毛筆,毫無疑問,我沒有理由不畫中國的繪畫,尤其是現代的中國繪畫(水墨畫)。」
然而,什麼才是「現代的中國繪畫」呢?
江明賢說:
「我所說的中國繪畫,當非指狹意(義)的以材料、內容上說,而是指具有東方藝術精神而言,就是以優良的中國人文繪畫思想為內涵為骨架,再融入西方的藝術理論與技巧,形成一個有別於傳統,但不脫離傳統的現代中國繪畫。」
顯然,引進西方藝術的養份,來潤養傳統水墨的創作,是他一直以來用心嘗試、探討的路向。為了更深刻瞭解、掌握西方藝術的精髓、特點,在當年極為艱困的情形下,他毅然放下台灣已然穩定的工作與家庭,前往西班牙留學,進入馬德里聖.費南度美術學院也結束了他第一階段的創作。這年是1973年,他3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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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重新展開的學習生活,江明賢以積極、奮發的精神面對這段生命中難得的海外學習時光。
日後,江明賢回顧這個出國留學的決定,分析主要有三個原因,其一,他說:「1972年秋天,我在省立博物館舉行首次個展後,開始感受到創作上的瓶頸;對傳統中國畫風的陳陳相襲,以及在藝術素材、內容、形式、技法上,欠缺明朗的變化,漸生疑慮;因此有了極思突破和自我挑戰的決心。」
其二,是他鑒於民初負笈歐洲的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等,吸收西方美學理念,從事國畫創新的貢獻,都能獲得論者給予正面的評價;包括赴日研究的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等,都能在傳統水墨畫中,加入西洋對光影、形色、空間處理等技法,融合而成嶺南派風格,產生影響力。加上當時活躍於法國的中國畫家趙無極、朱德群等人,給合東方文化、哲思的作品,受到國際畫壇的肯定,在在激發了江明賢見賢思齊的決心與勇氣。
其三,則是基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老教訓。江明賢說:「學生時代,我便鞭策自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以增加畫面的意境和寫景的能力。當時西方繪畫對我而言,無疑是一部色彩和造形的革命史篇,尤其是印象派、野獸派、表現派的色彩理論觀;後期印象派、立體派、結構派的造形理念等,衝擊出二十世紀西方畫壇一片絢爛又多彩、多姿的表現形式,令充滿創作慾的我,迫不及待想去一窺究竟。」
進入西班牙費南度藝術學院,江明賢花費大量時間在人體素描的練習上。因為人物畫是西方繪畫的主流,因此對人體素描自然十分重視,尤其在「動態素描」的課程上,切實而嚴格,由模特兒反復做同一系列動作,創作者必須準確而快速地抓住那些動態的形與神。一些迄今仍存的素描作品(圖15.16),可以窺見江明賢在這方面的努力和成果,帶著速度感的線條、筆觸,仍是令人感受深刻的第一印象。
留歐的這段期間,除了學院的課程,更重要的,是大量美術館的參觀,從17、18世紀的西班牙畫家,到20世紀的後期印象派、抽象派、超寫實畫派的作品,都讓他深深著迷。但整體而言,那些色調低沈、造形講究,而層次感厚實豐富的畫作,特別令他感動。
在教授的鼓勵下,江明賢仍保持他最熟悉的水墨媒材來進行創作;這個時期的作品,富含較多的寫生意味,但獨特的視角,加上大量墨韻的使用,成為他創作生涯的第一個高峰期。
一件作於1974年,也就是赴歐第二年的〈西班牙城堡〉(圖17),以墨韻搭配江明賢擅用的赭紅,營造出一種恢宏、蒼茫的氣象。畫面採平視與仰角結合的構圖,前方是一片以細直線條表出的荒疏林木,遠方是一座建築在懸崖頂端的城堡,中間則在雲霧掩映中,幾隻飛鳥更增添了蒼茫、枯荒的意象;在看似西方的場景中,卻有著中國「夕陽.老樹.昏鴉」的意境。這是江明賢墨彩風景創作中極具代表性的作品。
其他如同年(1974)、尺幅較小(45×50cm)的〈倫敦〉(圖18),配合倫敦多霧、清寒的氣候特質,以石青搭配墨韻,表現出近景林木高聳,遠方現代高樓與古老城堡相參的景緻,甚至還可以隱約看見倫敦大橋的塔樓……;接近正方的構圖,虛實相間,層層推遠,展現畫家高度成熟的畫藝與創意,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原本兩年的課程,江明賢在一年半的時間修完,並遍遊歐陸其他各國,寫生、創作。1974年夏天,由歐洲返台。是年十二月攜妻赴紐約並在中華文化中心舉行個人畫展,並計劃作長期定居的打算。然而目睹西方現代繪畫的風起雲湧,相對地,中國繪畫似乎寂寞而保守,在國際畫壇和拍賣市場上,更是冷清和孤單。這樣的現象,讓堅持水墨創作的江明賢,心生矛盾,亦感困惑;於是他決定再度進入學院,重新檢討對中西藝術的認知,也整理未來的創作方向。1975年,江明賢再度進入紐約大學,研究中西藝術史,企圖以理論的深化,來重尋創作的生機,希望能為水墨的現代精神,找出一條生路,解脫傳統山水畫中形式和線條的層層束縛。
一件作於1977年的〈北美掠影〉 (圖19),大量的濃重墨漬,一反之前以細線搭配淡遠墨韻的作法,顯示他對抽象表現的關懷與嘗試。然而,這樣的手法,雖有豪暢淋漓的快感,卻缺少江明賢一貫強調清遠、寬宏的意境。1978年的〈巴黎之冬〉 (圖20),完全採用墨色的表現,毋寧更符合東方美學的文人本質。
旅美期間,江明賢壯遊加拿大千島群島,也震撼於尼加拉大瀑布和美西大峽谷的壯闊之美;並在紐約聖若望大學和中華文化中心教授水墨畫。
1977年9月,接受台灣政府有關單位邀請,返國接掌台灣手工業陳列館。1978年7月,參加了中國畫學會在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中國水墨大展」,隔年(1979)4月,前往日本東京御木本畫廊舉辦個展;同時參觀了銀座松屋百貨展出的東京藝術大學教授平山郁夫的「絲綢之旅」專題展,深受其巨幅創作的嚴謹態度與氣魄所啟發。返台後江明賢特地執筆撰寫〈台灣到底有沒有畫家?〉一文,刊登於《聯合報》「聯合副刊」,文中對水墨繪畫的發展,充滿憂慮,也充滿期待。
同年9月,江明賢應台北國立歷史博物館之邀,舉辦大型個展,這是返台後的重要展出,也是對歐美時期創作的一次總結;但更重要的,是對巨幅創作形式的正式展開,標示著另一個成熟階段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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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春,平山郁夫「絲綢之旅」專題展的參觀,對江明賢的創作思維,是一次關鍵性的啟發與改變。以往的江明賢,儘管畫面構成是如何地富有奇趣,用筆用墨又是如何地巧妙、富於變化,但到底對景寫生的意味,仍強於畫室內的構思與營造;到了參觀完平山郁夫的「絲綢之旅」專題展,江明賢才開始體會到:一件作品的完成,務必經過嚴謹的寫生、收集資料、分析、組合、起稿、打底、劃分層次、空間表現…….等等繁複的程序,最後予以修飾整理統一,才能達於令人震撼的創作強度。
這種巨幅創作的完成,說來容易,實踐困難;從參觀完平山郁夫的展覽,到真正創作出巨幅作品的這一階段,整整耗去了江明賢將近10年的時光。這當中,雖然作品〈煙波江上〉也曾在1981年參展台灣戰後最具規模的「中國繪畫趨向展」,前往法國國立塞紐斯奇博物館(Musee Cernuschi),並被選為畫展畫冊封面,給予江明賢極大的鼓舞與信心;但〈煙波江上〉到底仍屬空靈、輕淡的小品風格,巨幅創作的完成,要俟1988年之後始得實現。
1988年,是江明賢創作生涯重要的關鍵年。這年7月,江明賢應中國大陸文化部邀請,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和上海美術館舉行盛大個展。這是繼1983年劉國松自香港前往中國大陸舉辦作品巡迴展以來,台灣水墨畫家前往中國舉辦大型個展的第一人;相對於劉國松的抽象水墨,江明賢帶著融合中西特質的創作,似乎更呼應著民初徐悲鴻、林風眠等人的藝術脈絡,也受到兩岸畫壇極大的注目。
這趟神洲之旅,江明賢見到了許多水墨畫界的前輩;但更重要的,中國山河之美,徹底打開了江明賢的眼界,胸次大開,一些巨幅的創作也因此應運而生。
一幅描繪〈盧溝橋夕照〉(1988)(圖21)的長幅,以40×177公分的尺度,畫出這座標記著中國近代悲壯史頁的古橋,在一輪巨大夕陽下,由近而遠的壯闊場景。以乾枯墨筆畫出的古老橋墩,搭配近景枯槁的樹枝,以及遠方的城堡和昏鴉,再一次把中國古老詩詞「小橋流水人家,夕陽老樹昏鴉」的柔美意境,拉抬到一種蒼茫壯闊的巨幅場景。
這種壯闊場景的描繪,既是對故國山河的回應,也是將積澱已久的旅美記憶,重新喚醒。同年(1988)稍早的〈北美大峽谷〉(圖22),尺幅更為巨大(95×215cm),以高懸俯看的視角,描繪出美國大峽谷壯闊、原始的自然奇觀。
從1988年始,江明賢成為兩岸水墨交流最為活躍的代表畫家,許多巨幅的長卷,也在這些交流活動中,不斷創生。包括:1989年的〈蘇州水鄉〉(62×242cm) (圖23)、1990年的〈千巗競秀〉(182×1155cm) (圖24)、2006年的〈黃河秘境〉(91.5×212.5cm)(圖25)、2007年的〈張家界〉(94×214cm)(圖26)、2011年的〈新富春山居圖〉(60×3627cm)(圖27)、2012年的〈黃山北海(冊頁)〉(42×672cm) (圖28)、2013年的〈壺口大瀑布〉(97.5x219cm)(圖29)和〈萬里長城〉(95×216cm)(圖30)、2014年的〈三清山勝覽〉(53×233cm)(圖31),乃至2016年的〈玉山清曉〉(61.5×243.5cm)(圖32)等。這些長幅鉅作,尺幅都在長200公分以上,展現江明賢傳統筆墨的功夫,山脈緜延、雲氣繚繞、虛實相應、撼人心弦。其中〈新富春山居圖〉,更是當時兩岸交流的焦點,呼應當年台北故宮博物院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和浙江博物館〈剩山圖〉合璧展出的盛事,江明賢受邀與大陸畫家宋雨桂兩人合作完成的鉅作,表現富春江沿岸豐富的人文環境與自然生態,別具意義。
不過,江明賢對巨幅長軸的創作,在這些以自然山川為題材的作品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另一批以建築為題材的創作。
中國傳統繪畫以建築為題材者,原本就有所謂「界畫」的類別;所謂的「界畫」,就是以「界尺」為工具所進行的建築工筆畫,尤其以宮殿、閣樓為對象。但江明賢的建築表現,並不是那種規整匠氣的刻劃形式,而是在神形取意之間,充份表現了藝術家獨特的人文思維與藝術手法。
早期的建築表現,如前揭1978的〈巴黎之冬〉,高聳的建築,只是作為林木水光的遠景;之後,則有一些純粹以紐約現代建築為題材的作品,如:1995年的〈紐約洛克斐勒中心〉(圖33)和〈紐約第五大道〉(圖34)等,這些作品都展現了江明賢在線條掌握、運用上的傑出能力。但江明賢對建築表現的個人語彙的真正成型,應仍以1977年自美返台後,對古蹟巡禮所創生的一種殊異手法與風格。
基於一種懷鄉的心情,也是美國懷鄉主義畫家安德魯.魏斯(Andrew Nowell Wyeth,1917-2009)精神的感召,1977年,江明賢自美返台後,便展開一系列古蹟巡禮的寫生創作。同樣的題材,幾乎持續江明賢此後的創作生涯,始終不曾中斷。1997年,已經是江氏投身該題材創作20年的時間,台灣全民電台邀請他主持「畫說台灣」的節目,促使他更系統性的全台寫生創作;他以一種畫史、撰史的心情,從事這項工作,也因此,使這批作品特具一份動人的情懷。畢竟,這是藝術家出生成長的真實土地,有著藝術家生命喜怒哀樂的深沈記憶與情感。
江明賢說:
「『畫我台灣』就如同八十年前雅堂先生撰寫《台灣通史》的心境,這是一個台灣鄉下孩子走遍萬水千山,融合了中西繪畫技法之後,為台灣──我的母親,所要盡的一份孝心。雖然每一幅作品都是以寫生為起點,卻都本著觀物以情、移情入物、託物變情、主客交融、物我一體的情懷,再用『心』重新形塑,以滿足水墨畫『外師道化,中得心源』的要求。『畫我台灣』不僅在『畫』,而且還有『話』和『化』的更深層意義。」
江明賢對這些以故鄉古蹟建築為主題的作品,抱持著極為深沈的企圖,他期待:這些水墨色彩所透露的訊息,不只是昔日往事的追憶,更容留了廣闊的思考空間,讓後世千秋萬代的子孫和外人,藉以評說;評說這塊土地的綺麗與昏暗、歡樂和痛苦、悲歌與歡唱。讓後世子孫能在回首來路的追憶中,不忘舊日情懷,成就更豐膄美滿的未來。
正是奠基於這份心情與期待,江明賢的台灣古蹟系列,總是在陽剛、斑剝、樸拙的筆墨中,表現了古老的歲月歷史感,以及豐厚的人文情思,時而近景特寫、時而遠景舖陳,正所謂宏觀取神近取意。代表性的作品,如:〈南鯤鯓代天府〉(1993)(圖35)、〈三峽老街〉(1994)(圖36)、〈台北迪化街〉(1997)(圖37)、〈安平古堡〉(1999)(圖38)、〈石獅與龍柱〉(1999)(圖39)、〈台南大天后宮〉(2006)(圖40)、〈台南孔廟〉(2006)(圖41)、〈大甲鎮瀾宮〉(2008)(圖42)、〈台北府五城門〉(2008)(圖43)、〈新店老街〉(2013)(圖44)、〈台南武廟〉(2015)(圖45)、〈烽火殘樓(金門)〉(2015)(圖46)、〈金門得月樓〉(2015)(圖47)、〈金門古厝〉(2015)(圖48)..等。
這些作品,既有西方透視的表現,又有中國墨彩溫潤的質感,前者如:〈台南孔廟〉、〈台南武廟〉、〈安平古堡〉、〈得月樓〉,後者如:〈台北迪化街〉、〈石獅與龍柱〉、〈新店老街〉、〈烽火殘樓〉。此外,江明賢的這批古蹟之作,有許多更是打破一般透視的表現,給予空間重整、併呈的表現,如:〈大甲鎮瀾宮〉、〈台北府五城門〉。這批作品,基本上都是墨韻搭配赭紅,不論是磚牆,或是成串的燈籠,總是給人感受到一種屬於土地的氛芳與歲月的溫暖。
隨著江明賢遊蹤的擴散,這位鄉村之子,走遍台灣、也走出台灣,對西洋城市的描繪,從最早的〈西班牙城堡〉、〈巴黎之冬〉等,比較接近單一景點仰角式的構圖,到1995年之後,那些闊遠、俯瞰的大景觀,如:〈舊金山掠影〉(1995) (圖49)、〈魁北克古城〉(2000) (圖50)、〈布達佩斯〉(2013)(圖51)、〈布拉格〉(2013)(圖52)、〈雪黎灣〉(2014)(圖 53),以及帶著拼貼、並呈手法的巴黎系列,如:〈印象巴黎〉(2013)(圖54) 〈塞納河畔〉(2013)(圖55)..等,那是一種視野與胸次的不斷擴大與表現。
至於中國大陸景緻的描繪,更是構成江明賢近期作品的最大區塊,除文前提及的巨幅長軸山水之外,一些以古建築、庭園、聚落為題材的作品,更清楚地區隔出江明賢與眾不同的獨特風格與成就。代表作如:〈嘉裕關〉(2006) (圖56)、〈上海豫園〉(2009) (圖57)、〈古運河畔〉(2010) (圖58)、〈揚州何園〉(2010) (圖59)、〈江南水巷〉(2010) (圖60)、〈宏村之春〉(2012) (圖61)、〈水巷船影〉(2013) (圖62)、〈周莊水鄉〉(2013) (圖63)、〈麗江城與王龍山〉(2014) (圖64)、〈婺源〉(2014) (圖65)、〈婺源民房〉(2015) (圖66)、〈印象婺源〉(2015) (圖67)、〈春臨婺源〉(2015) (圖68)、〈烏鎮水鄉〉(2015) (圖69)等。其中,從2012年的〈宏村之春〉開始,藝術家甚至更大膽地以垂直平行的直線分割畫面,讓聚落建築更具一種幾何的秩序感;有時,也以色塊分隔,如:〈婺源〉(2014)與〈麗江城與玉龍山〉(2014),讓畫面更具空間感。
此外,宗教性的題材,也是大幅創作中的重要一項。原本在台灣古蹟系列中,便有許多廟宇的表現,甚至也嘗試「門神」的描繪;但1992年夏天,江明賢應台灣中國電視公司「大陸尋奇」製作小組邀請前往西藏,更開啟了他對一些大陸宗教聖地與宗教題材的描繪興趣。近期代表作品如:〈莫高窟大佛〉(2006) (圖70)、〈五台山聖境〉(2012) (圖71)、〈龍門石窟〉(2014) (圖72)、〈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2014) (圖73)、〈香格里拉〉(2014) (圖74)〈神秘香格里拉〉(2014) (圖75)..等,都給人一種莊嚴、神秘、宏偉、浩大的宗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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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賢,一個出生於台灣中部山村的小孩,在貧窮的環境中,以他旺盛的企圖心,不懈的努力,遍走天下,冀圖以中西融和的努力,為傳統的中國水墨繪畫,走出一條生路。果然,在他一甲子的繪畫生涯中,為近代中國的水墨繪畫創作,開創出一個巨大的參照標的;他從寫生出發,加入西方現代藝術的切割重組手法,及拓、印、潑洒的技法,但始終保持一種高度的人文意境與詩性。
總之,在近代中國水墨創作的領域中,能以墨彩表現建築、聚落之美,且神意十足、形質兼備、構圖突奇,又肌理豐美者,江明賢無疑佔有一個重要席位。
(本文刊登 1. " 藝術・人文・美學-江明賢的墨彩世界 " 畫集 2017.1 國立歷史博物館出版。 2. " 藝術家 " 雜誌 2017.1, 2, 3 月連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