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畫在國際藝壇
江明賢
數年前,紐約大都會美術館以二百五十萬美元向我旅美收藏家王季遷買進一批宋元名畫二十五幅。其中一幅未署名的山水畫,由於年代歸屬及考證問題而引起全美學術界的爭論,而於展出時轟動一時。
接著,中國古物在美的巡迴展,吸引了千千萬萬的好奇人士。1977年大都會美術館再次推出美國大收藏家沙可樂博士的中國書畫特展。其中以石濤﹑八大作品居多,有真品與膺品相互對照,說明極詳。該展并配合我留美學者傅申夫婦的博士論著。可說是學術氣氛最為濃厚的一次大型展覽。
再如紐約亞洲美術館也舉辦沈周﹑文徵明的書畫展,演講﹑座談﹑幻燈片欣賞,熱鬧異常。其他如舊金山地揚美術館曾展出張大千的回顧展,盛況空前。而波士頓﹑芝加哥和坎薩斯大學等美術館以及紐約的華美協進社,中華文化中心,聖若望大學等都經常有中國繪畫的展出,并出版刊物及畫集,對推動中華文化的交流功不可沒。近年來,美國各大學風氣所及也相繼開有關中國藝術方面的課程。其他的大城市中國書畫的傳授學校也越來越普遍。
水墨畫對西洋畫的影響
中國繪畫為西方所注意,除了「中國熱」的推波助瀾以外,最主要的還是日本「浮士繪」對後期印象派的影響與啟示。研究美術史的當知日本畫源自中國。由於明治維新以後與西方接觸密切,很自然的在文化藝術上給西洋畫家很大的啟發,中國畫由最初的間接性進而作直接性的影響。
塞尚畫面色彩及造形的單純性與平面性,并主張捉住物象的內在本質—這正是中國畫學上所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就是塞尚所要追求的嗎;高更的象徵性﹑裝飾性與原始性;梵谷的律動線條及強烈的「自我」表現等等,這些都與中國繪畫的特質有異曲同工之妙。
看羅丹的巴爾扎克雕像,就不難想像梁楷的潑墨仙人給他的啟示。再如後來的馬諦斯﹑康丁斯基﹑克利﹑托貝﹑米羅﹑畢卡索﹑勃拉克等對空白的處理,柔和的線條,平面的塗法﹑變形以及色彩的單純化等等可看出中國水墨畫對他們的影響。五十年代在美國風行一時的抽象表現主義的大師們如克萊茵﹑帕洛克﹑傑金斯﹑杜庫寧﹑羅斯柯,甚至連普普大師羅森柏等,他們除了喜歡大談中國的禪與老莊哲學以外,作品幾乎沒有不受中國水墨書畫的影響。
水墨畫的藝術性與社會性
一般論藝術者不外持兩種主張:一是唯美派:認為藝術是無目的的,主觀的,無所為而為的,非人生的,以陶冶性情為主的,也就是所謂的為藝術而藝術。另一個是托爾斯泰所提出的人生的藝術:認為藝術能征服暴力,藝術不是某一部份人的專利品,它是屬於大眾的。藝術應該通俗化,人生化,最偉大的藝術在表現其宗教的意識,并傳佈於大眾。水墨畫是中國繪畫的精華與主流,在藝術性與社會性方面則兼容並蓄,包括了上述兩種主張的功能與價值,可說是極具中庸性的。
水墨本身所呈現出的黑白效果與氣韻,是形上的,哲學性的,唯心的,所謂「因心造境」與自然之「實境」相對立,且具主觀之「自我性」,所謂「筆不筆、墨不墨、自有我在」(石濤語)這是中國水墨畫之精神所在,也是近代西方藝術發展的中心思想與桂皋。它是唯美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而色彩的繽紛華麗就有如人的衣裳外形,對一個人來說,那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還是人的內在思想,靈魂與氣質。老子曾說過:「五色令人色盲」,而凡夫俗子大都喜於「色」而不疲,其道理就在此。
現代人的生活忙碌、緊張而焦慮,科學及工業等物質文明所帶給人類相對的又是一種壓迫與恐懼(如核子、空氣污染等),精神文明越來越萎糜,人們所需要的不再是五顏六色的刺激,而是一片寧靜與安祥,以求取心靈上的平衡。水墨畫就如同優雅的音樂一樣,能使觀賞者在忙碌煩燥之餘求取片刻的安寧舒暢,它是人生的,社會性的一種藝術。
水墨畫將大放異彩
百年來西方世界挾其雄厚的殖民勢力與強權政治,導致西方的強勢文化與擴張,相對的,中國海禁大開以後,國勢的衰微與民族自尊心的沒落,導致文化的麻木與自棄,這種後遺症現在還持續著。(如外文系比中文系熱門,西畫組比國畫組活躍)筆者深覺文化無優劣可言,說白種文化比黃種文化優秀,這不是可笑到幾近狂妄,以美學觀點言,說陽剛之美(如西方藝術)比陰柔之美(如東方藝術)更美,那是偏見與無知。中國藝術一直不為西方人所理解,但並不表示它的藝術價值差人一等。(如同易經之不易為人所理解,如同易經之不易為人所理解但不能否認它的存在與價值)中西藝術家運用不同的材料與媒體來表現各別對美的感受,手段不同,目的則一,殊途同歸,價值相等。
現代藝術有三種共同趨向與特質:那就是懷鄉性(或鄉土性)、裝飾性(或象徵性)、與超現實性。藝術家從那裡來,往那裡去,那是很重要的,否則將迷失在浩瀚的藝海中。有了「根」,才能「生長」、「茁壯」、「開花」、「結果」。這是思想與精神上的一種認同與默契,那是必然的,甚至是無可奈何的。藤田嗣治的東洋風味,趙無極的水墨甲骨和象形;夏爾的俄國農莊;畢卡索熱情的西班牙畫風;卡爾德、羅森柏、安迪沃爾荷的美國工商文明作風,都是最好的寫照。傳統藝術的雕龍畫鳳與氣勢雄偉華麗工妍正與現代簡潔俐落,樸拙無華的藝術成反比,這是簡單社會步向複雜社會,人們心靈求取平衡裝飾的一種趨向與潮流。自從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學說引起了二十世紀藝壇的震憾,儘管畫家們如何表現內心的潛意識(感性的),或外在客觀的現意識(理性的),其本質仍脫離不了藝術的「寫意性」與「寫實性」。
由此可知,水墨畫已涵蓋了現代藝術的三種特質,其前途是樂觀的,經得起考驗的。
最近常有畫友們提及要世界性不要民族性。豈不知沒有民族性何來世界性。天空不可能只飛一種鳥,海裡不可能只游同一種魚,聯合國不可能只任他白人呼風喚雨,萬國博覽會不可能只展出同一種產品。各民族各具特色,各展所長,這就是世界性的意義。
藝術創作貴在熱心與誠意,然後才能有「真」,才能有「自我」(即民族性的流露),這是現代藝術(世界性)最起碼的要求。誠如哲學家蒲羅亭(Plotinus)所說:「沒有『有』(真)美將變成什麼﹖﹗」
( 1980/3 原載“藝術家”雜誌)